東方早報:《雷峰塔》是在同魯迅對話嗎?或者說一個女性作家同一位盤踞20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主導(dǎo)地位的男性對話。
王德威:1924年雷峰塔倒掉,魯迅寫《論雷峰塔的倒掉》,也就在這一年,張愛玲母親離開父親去歐洲。這絕對是跟魯迅對話。胡蘭成自認(rèn)為是《易經(jīng)》專家,張愛玲寫自己的易經(jīng)。這兩本書從書名上看絕對是對兩個男人的挑釁。她在《易經(jīng)》里第一次流露了當(dāng)年她如何從香港回到上海。戰(zhàn)斗期間,張愛玲在香港流浪了幾個月,那時她是怎么活下去的?她怎么回到上海?《燼余錄》寫了一些,《易經(jīng)》第一次仔細(xì)告訴我們,她施展了奇怪的上海人智慧,她看到醫(yī)院頂頭上司的錯誤以此為把柄要挾上司,上司為她買了票回到上海,她的同學(xué)也沾光回來,這艘船是日本特許的上海難民船,里面有梅蘭芳。日后回頭,張愛玲是有些沾沾自喜的!兑捉(jīng)》又與《傾城之戀》做了呼應(yīng)。在《傾城之戀》里千萬人逝世去,促成了一對平庸世俗的男女,《易經(jīng)》里千萬人逝世去,成全了一位少女作家。這個少女回到了上海,成為那個張愛玲。好像冥冥之中,香港的陷落在成全張愛玲這個作家一樣。所以《易經(jīng)》與《傾城之戀》是平行的。
東方早報:《小團圓》并不為張迷所認(rèn)同,從《小團圓》、《易經(jīng)》和《雷峰塔》看,她似乎在有意避開讀者,是這樣嗎?
王德威:她在寫《易經(jīng)》的時候,其實就是要寫《小團圓》,但越寫越長,最后沒措施,《易經(jīng)》一分為二,上半部《雷峰塔》下半部《易經(jīng)》!缎F圓》出來后,很多人表現(xiàn)掃興。這部小說是張愛玲花了40年寫的,她離開香港后就開端寫,直到過世也沒寫完,因為她不斷改寫。套用薩義德的“晚期作風(fēng)”,到了晚期,她超出到另一個境界,更老辣,這絕對是生命書寫的標(biāo)記。
《小團圓》要讀進去的話,是需要籌備的,尤其是家史部分,“四大家族”確定跟《紅樓夢》有關(guān)。此外必定要讀《海上花列傳》,讀了《海上花列傳》,你再去讀《小團圓》中胡蘭成出場前的部分,就會豁然豁達。前面一百頁,我可以想象是她一邊翻譯《海上花列傳》一邊寫的,你突然就懂得了,張愛玲在跟誰對話,她是在跟韓邦慶想象的讀者對話。但在《海上花列傳》翻譯完后,張愛玲也不無諷刺地說,“張愛玲五詳《紅樓夢》,看官們?nèi)龡墶逗I匣ā贰,她預(yù)期到,她的《海上花》翻譯本仍然不為讀者所器重。從這個意義上,她預(yù)期《小團圓》也不是為張迷所愛好的作品。
此外,晚年的張愛玲對張迷和張派作者,也會感到是挺好玩的事情。她寫《小團圓》是對胡蘭成的挑釁,也是對張迷和張派作者的挑釁:你們愛好我的華麗加蒼涼,我就沒有這些,你們愛好我的“傳奇”,我也沒有;你們愛好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描寫,那我就寫個跟胡蘭成不一樣的。她其實是在自我解構(gòu)、自我解謎、主動“祛魅”。但是我們讀者拒絕“祛魅”,從而造成瀏覽上的落差。
“但愿大家不要找到我”
東方早報:從《小團圓》到《易經(jīng)》、《雷峰塔》,有不少批評說張愛玲到了美國后的40年是在炒冷飯,是江郎才盡的表現(xiàn),你怎么看?
王德威:要把張愛玲創(chuàng)作放在更廣闊的脈絡(luò)里看。在《小團圓》、《易經(jīng)》和《雷峰塔》呈現(xiàn)前,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生活有一個空白期,現(xiàn)在這些作品的呈現(xiàn)和出版補充了這個空白。我們終于懂得張愛玲的寫作是一生的工作,是真正的生命寫作。同樣的題材,她不停地在寫。像最早期的1938年她第一篇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散文《What A Life, What A Girl's Life》寫的是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然后到《私語》、《易經(jīng)》、《雷峰塔》、《小團圓》、《對照記》,從頭到尾,她不斷重寫個人經(jīng)歷。有人說,這是張愛玲炒冷飯。但重寫本身就是另外一種敘述學(xué)和審美意義。
東方早報:很多人偏向于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說明張愛玲為何不斷重寫家族和個人經(jīng)歷,包含童年創(chuàng)傷。
王德威:我曾試圖用了好幾種關(guān)于重復(fù)激動的理論,第一個理論當(dāng)然是弗洛伊德的,還有其他一些。后來感到,在張愛玲身上用這些理論來說明似乎太容易了。我們換個語境,在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學(xué)中,重現(xiàn)是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張愛玲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曹雪芹是張愛玲畢生崇拜的偶像,我們知道《紅樓夢》不是一次寫完的,照曹雪芹自己的話講,就是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所以重復(fù)的問題,在中國的寫作里面是有個脈絡(luò)的,這個意義上講,也許張愛玲有不同的寄托。老是用童年創(chuàng)傷來說明這一寫作行動,太簡略了。不斷的回旋和重復(fù)還滲入到她其他作品中,她好像不斷提示你“我在重寫”。
相關(guān)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