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郎為什么才盡了?傳說郭璞要走了本來存放在江淹那里的一支筆,所以他便才盡了。這是迷信說法,不可信。另有新說法,說梁武帝是文人皇帝,對文士是又愛又忌,江淹明哲保身,因此說自己才盡了。其實我感到有點牽強,梁武帝不能忌恨到看見比他強的文人就要殺的地步,要是如此,江淹一開端會慘遭殺害,不會大搖大擺地做官去。那畢竟為什么呢?
我們先看看他當(dāng)官前后的境況吧。他年少時,家貧,對苦難和生活懂得得比較透徹,因此胸中有一種銳氣,這種銳氣使他的筆縱橫開闔,恣肆汪洋,氣勢恢宏。而他當(dāng)官后,整天忙于官場政務(wù),仕途得意,生活充裕,胸中再無銳氣,再也不想動筆。另外,平時的生活素材不是政務(wù)就是巡游宴飲,這時作詩作文,也是奉承應(yīng)制,描寫的也是窮奢極欲的貴族生活,毫無可看之處。他的才干有沒有用盡呢?沒有!只不過,政務(wù)纏身沒時用,充裕日子不需用。生活中要風(fēng)有風(fēng),要雨得雨,再不用為生計奔走,官場、情場得意,胸中再無不平之氣,哪有什么可寫的呢?試想,江淹如果被貶官流放,坐牢羈押,這時,他必定會對生活完整感悟的,心中的怨憤會化作綿綿不斷的佳詩好文傳播于世的。因此,江淹的得意,是文壇的失意,官場上多了一個未作出驚人政績的官員,而文壇上少了一個文采八斗,傳播千古的文豪。
惱怒出詩人,家貧出貴子,逆境成人才,此話極有道理。人在安適舒適的環(huán)境下,容易懶惰,對人生的價值,生活的苦難會視而不見,會在幸福的溫床上昏昏然而入睡的。這時即使是寫下一些文字,也是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病呻吟;而如果處在生活的重重重壓之下,或是處于一個政治混亂、戰(zhàn)斗頻仍之時,生命的真理,人生的價值會化作惱怒、憂傷的詩篇的,這種詩篇不傳播千古是不可能的。“苦難是最好的大學(xué)”,“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自磨礪出”這類名句順手拈來的還有很多,它們都包含一個類似的道理。
2000多年前的司馬遷在受刑之余憤恨地說:“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圣奮發(fā)之所為作也。”如果他沒有受到殘暴的腐刑,他不會“膽大妄為”地再現(xiàn)歷史的真實,不然我們會看到一部虛偽的歷史。這就闡明了人在逆境時,能發(fā)明出華彩的樂章,能以情動人,亙古不變。南唐后主李煜在位時,詞作僅限于靡亂的宮廷生活和空洞的男女之情,毫無可取之處;亡國后,以哀婉悲哀的筆調(diào)追憶了往事,那一聲悲戚的“月下花前何時了”的長嘆雖歷經(jīng)千年,還留在你我心間。同一個人,不同的境遇徹底轉(zhuǎn)變了他的文風(fēng)。
中國的文化,其實就是“貶官”文化。為官之人在被貶官、流放、沉靜下僚時,把人生之苦化作一篇篇精美的華章,文學(xué)史上那一部部優(yōu)良大作,無不浸透著不得志文人的辛酸淚?鬃硬皇窃谔幪幣霰谥,不會創(chuàng)立中華之基調(diào)的儒學(xué);老子不是在任多年的藏室史之后,不會創(chuàng)立三分天下的道家;屈原不是在遭遇到冷落放逐之后,不會寫出巨大的浪漫主義詩集《離騷》;曹植不是在兄長步步加害之時,不會寫出慘絕的《七步詩》;王粲不是在歷經(jīng)戰(zhàn)亂之年,不會寫出慷慨悲涼的《登樓賦》;駱賓王不是在軟禁之后,不會寫出冤屈悲憤的《在獄鳴蟬》;王昌齡不是在蒼涼的邊塞之時,不會寫出唐詩的壓卷之作《出塞》;孟郊不是在嘗盡人生艱辛之后,不會寫出飽含熱淚的《游子吟》;杜甫不是在命運多舛之時,不會寫出憂國憂民的三吏三別;岳飛不是在被逼無奈時,不會寫出慷慨激昂的《滿江紅》;蘇軾不是在屢次貶官之后,不會成為文壇領(lǐng)袖;柳永不是在屢試不第之后,不會成為婉約詞派的四大批之一;陸游不是在河山盡失之時,不會寫出錚錚鐵骨的詩篇……進入近當(dāng)代,不少熱血之士不是在看到帝國列強的蠶食之后,不會用鮮血寫成一篇篇慷慨悲歌。 相關(guān)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