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母親張煥枝、楊惠賢,兩個女人、兩位母親,一位身在農(nóng)村,一位身居城市,命運本無交集。但當兒子遇到不測時,她們走上了同一條為兒“伸冤”的路。
案情本身的對與錯,歸根結底,終須由司法作斷,我們無從評判。但兩位母親的抉擇,無疑是天下母愛的縮影。她們所遭遇的,或許也正是中國正在經(jīng)歷的陣痛。這就是為什么,她們的痛楚,會讓我們痛。
兩位母親
永不回家的兒子
如發(fā)展中的很多中國城市一樣,工程遍地的石家莊,天空灰蒙蒙的。一抹翠綠,點綴在城市的西邊,那里是綿延的大山。我們到那里尋訪另一位母親,一位與楊惠賢有著同樣心病的母親。
她叫張煥枝。當汽車拐下平坦的公路,穿過一條藏在玉米地間的小路,張煥枝已經(jīng)在村中那棵大槐樹下等候了。她說,這是一棵300多年的樹,“知道很多事”。
滿目都是青紗帳,張煥枝想忘卻忘不掉,“那時候,玉米就這么高”。
那是1994年9月23日,張煥枝的兒子在下班途中,突然被警察抓走,起因正是發(fā)生在附近玉米地的一起強奸殺人案。
從那以后,兒子再也沒有回家。這是2011年9月20日,當年五十出頭的張煥枝轉眼已經(jīng)67歲,而她的兒子,生命已經(jīng)永遠定格在20歲。1995年,他被執(zhí)行槍決。
在這個不足1000人的山村———鹿泉市下聶莊,張煥枝看上去跟同齡的老太太并無任何不同,但她無從貪戀別人頤養(yǎng)天年的時光。
“兒子沒了,老頭偏癱,種地家務都得我來干。”家里兩畝田地,夏收小麥,秋收玉米,這是老兩口一年的口糧。很多農(nóng)活,已不適合這個年紀的老人操作。何況,這是一個每月要靠200塊錢藥物維持健康的老太太。
照片上的兒子,依舊是青澀的少年,穿一件藍色背心,雙腿跨在自行車上,靦腆地笑著。
那是17年前,兒子剛剛在工廠上班。一輛自行車在單位和家之間穿梭,生計的改善就如同下聶莊到石家莊市中心20公里的距離,近在咫尺。
但兒子的突然涉案徹底粉碎了這一夢想。1994年9月23日,他被石家莊市公安局郊區(qū)分局民警懷疑為犯罪嫌疑人實施抓捕。次年4月25日,河北省高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他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以強奸婦女罪判處他有期徒刑十五年,決定執(zhí)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判決。
盡管母親一萬個不相信那一切是真的,現(xiàn)實的生活中,卻沒有人愿意相信一個護犢者的話語。他們樸素地相信,法院判的,那能有假嗎?
兒子被行刑的1995年冬天,父親服下了一整瓶的降壓藥,想“一了百了”。長一雙大腳的張煥枝把老頭背到了醫(yī)院,急救4天。次年,老頭腦溢血,再無勞動能力。
張煥枝突然覺得,“怕是要認命”。上過初中的她再也沒了讀書看報的閑情,一天一天,把苦悶全部種到了地里。
日子一晃就是十年。
2005年4月,該案被曝“一案兩兇”,落網(wǎng)逃犯王書金供認,此案系他所為。
張煥枝希望又起,她要為兒子洗脫冤屈。但時至今日,這位母親奔波于河北省高院、河北省檢察院、河北省公安廳之間6年有余,沒有任何結果。
1787天噩夢
楊惠賢常常都不敢想,今天是怎么過來的,明天又會怎么樣。甚至每天出門鎖門時,她都會想,還能回來打開這扇門嗎?
她不敢想,更想不出。
馬上就要五年了,她不想讓自己成為祥林嫂,把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向每一個人重復。
經(jīng)常孤零零地回到家里,59歲的人了,一下坐到冰冷的地板上,靠著床頭,發(fā)呆。
窗簾緊閉,燈火熄滅,沒有人知道她在家還是不在家。
不愿意出門的時候,半個月就這么過來了,從地板上起身,再坐到地板上。除了淚水與哭泣,她時常想不出懷念兒子的另一種方式。
到2011年9月21日,兒子已經(jīng)整整從她的視野里消失了1787天。
那是2006年10月31日晚的一次意外“消失”,之后整整12天,與兒子相依為命的楊惠賢沒有得到關于孩子的任何消息。當她突然得知兒子被抓進了保定市北市區(qū)刑警大隊,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喜悅,“兒子還活著”。
11月12日,楊惠賢收到警方送來的拘留證,上面寫著兒子“因搶劫罪予以拘留”。這位母親笑了:這孩子膽小,搶劫是絕對不會干的。何況,他是做工程的,幾百萬上千萬的工程,會去搶劫?她想,肯定是公安部門弄錯了,調(diào)查清楚了,孩子自然就會回來。
持有同樣想法的人并不只有楊惠賢。她的兒子后來告訴媒體記者,在接到檢察院起訴書得知自己因入室搶劫獲罪時,“我當時就高興了:我怎么可能入室搶劫呢,一點邊都不沾,這下該出去了。”
但他們完全錯了,事情和料想的完全不一樣。盡管在她及律師看來,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在這一入室搶劫案的事發(fā)時間里,楊惠賢的兒子正在石家莊處理一起交通事故。該案公訴人亦承認證據(jù)中有36處“瑕疵”,但仍請求法院予以重判。
2011年9月9日凌晨,楊惠賢又一次聽到了兒子被當庭宣判有罪的消息。參與辯護的女律師,與她一起癱坐地上相擁而泣。
這一個子夜,經(jīng)過長達14個小時的審理,保定市北市區(qū)法院當庭宣判,以入室搶劫罪判處楊惠賢之子有期徒刑十三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并處罰金20000元。這一判決結果和此前二審判決一致。
再往前推到2010年11月22日,河北省高院撤銷了原來的三次判決,將案件發(fā)回重審。
目前,楊惠賢的兒子又一次提出上訴,上訴書上只有6個字:“我無罪,我上訴。”
楊惠賢不愿意將這些事講給身邊的人,但她必須為兒子伸冤,到保定,到石家莊,到北京。法院、檢察院、政法委,只要是說理的地方,她一個一個地去,想方設法地往里混,混進去了,見了領導就撲通跪下,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講給對方聽。
曾在單位擔任書記職務的楊惠賢,開始變得像舊時的市井街婦,盼望著哪天可以碰到“青天大老爺”。
張煥枝、楊惠賢,兩個女人、兩位母親,一位身在農(nóng)村,一位身居城市,命運本無交集。但當兒子遇到不測時,她們走上了同一條為兒“伸冤”的路。
案情本身的對與錯,歸根結底,終須由司法作斷,我們無從評判。但兩位母親的抉擇,無疑是天下母愛的縮影。她們所遭遇的,或許也正是中國正在經(jīng)歷的陣痛。這就是為什么,她們的痛楚,會讓我們痛。
命運交集
“咱們的案子一樣”
張煥枝、楊惠賢兩位母親,同在石家莊的兩個家庭,相距不到18公里。但兩個人,常常只是從前來采訪的記者口中,了解到彼此的案子詳情。
直到有一天,她們相遇。
楊惠賢清楚地記得那一天,2009年9月21日。
在河北省公安廳,公安部派員在此接訪,楊惠賢去遞交申訴材料。
這時候,她背后傳來一個婦女的聲音:“《焦點訪談》等欄目都來過我家了,到現(xiàn)在也沒解決。”
“我也想找《焦點訪談》啊。”楊惠賢一聽,留了意,等這位婦女遞完材料出門,上前和她搭話。
這位婦女就是張煥枝。
兩位母親第一次手拉著手哭泣,像是遇到了相見恨晚的知己。
楊惠賢邀請張煥枝住到自己家,好好聊聊。張煥枝擺了擺手,“我的車子(自行車)還在動物園門口放著呢。老頭也偏癱了,得回去照顧”。
張煥枝的身影一點點挪開,站在馬路上等公交,然后遠去。像是看到了自己,楊惠賢突然想哭。
再去探監(jiān)時,兒子主動提及張煥枝的兒子,勸慰母親:“媽媽,你知道他嗎?跟他相比,我是幸運的,我還活著。”楊惠賢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兩年后,2011年9月21日,楊惠賢第一次來到張煥枝的家,兩位母親又一次手拉著手,淚水漣漣。
長久的哭泣之后,兩人才坐下來交談。兩個女人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們其實一直都在一條線上奔波。
過去的時間里,她們曾經(jīng)先后請過同一個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案件曾被省高院的同一個法官主管,吃過一模一樣的閉門羹,甚至先后跪在某個領導面前。
“那真的是一個‘稱職的法官’,不管什么時候,都把話說得滴水不漏。”楊惠賢話音未落,張煥枝就接茬,“是啊,天熱了讓我注意,天冷了讓我注意。每次都跟我說,你兒子的案子,我們正在加緊辦理,很快就有結果了,你回去等著。”
整整四年,這位法官每次都這么答復張煥枝,但張煥枝什么都沒有等到。更多的時候,她連河北省高院的大門也無法進入。楊惠賢也一樣。
有一次,河北省高院開門接訪,對外說分管刑案的副院長會現(xiàn)場受理。楊惠賢早晨5點就去門口排隊,排到了一號。但等她進了門撲通跪在地上,報出那位副院長的名字,“我就找他”。對方回答她,“他沒來”。
隨后她聽說這位副院長不僅來了,而且答復另一位訪民“中午11點過來找我”。楊惠賢便和這位訪民一起等,結果等到下午兩點也沒見到人。再去問信訪室的法官,對方說:“10點就走了!”
楊惠賢后來打聽到,這位副院長的辦公室在908房間,然后她在法院門衛(wèi)處打了一法官的辦公電話。對方聽她是要來上交材料,便讓門衛(wèi)放行。“進了大院,我啥也不管,奔著908室就上去了。”
還是跟很多時候一樣,楊惠賢進門就跪在地上,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請領導主持正義。
就這樣,她連續(xù)闖了三次908室。但事情的結果終與她想象的不一樣,她慢慢明白了。
“咱們的案子一樣,他們要是給咱洗了冤,他們自己就要受牽連。”張煥枝說。
遇到的都是“軟釘子”
“1787天”,楊惠賢清楚記得這期間的某一天,自己見到了兒子。她把這些日子一一記在本子上,不時拿出來看一看。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便一遍一遍地翻看兒子的案卷,F(xiàn)在,哪一句證言在哪一卷、哪一頁,她基本都能記住。
她同樣清楚地記得,自己已經(jīng)去了92趟保定、8趟北京。至于與自家近在咫尺的河北省高院,早已不計算在內(nèi)。但回頭想一想,什么用也沒有,遇到的都是“軟釘子”,甚至還有人對她講,“不要破壞游戲規(guī)則”。這讓她納悶,“你告訴我游戲規(guī)則是什么啊?”
至于本子上一一登記的100多封ESM,雖然寄出了,但至今沒有任何回音,盡管從網(wǎng)上查詢看到,不少都已被簽收。
聽著聽著,張煥枝也一個勁地抹眼淚,“我也知道,找了也沒用,但我不去找不甘心。”她的律師也勸,“你年紀大了,北京就不要來了,來了你一個人都見不到,又有什么用?”在此之前,張煥枝去了一二十次北京,但最高人民法院的大門始終不曾邁進。
楊惠賢的丈夫2003年患病去世,此后不足3年,兒子又遭此變故。雖然父母就在身邊,但楊惠賢不愿意讓80多歲的父母擔心。離休的父母知道楊惠賢每月1400元的退休金不夠花,便把兩人的工資卡一并給了她。偶爾見面時,80多歲的父母告訴59歲的女兒,“以前我們不怕死,可現(xiàn)在特別怕死,哪天我們死了,你們娘倆怎么過?”說著說著,三個人便哭作一團。
中秋節(jié)那天,父母那邊一遍一遍催她回去吃飯,她都推托家里有事,來了人,走不開。
這天真是有事,有一媒體記者恰好前來采訪?5年了,楊惠賢第一次捏了餃子。她說,這5年里,除非律師等來家里,趕上飯點做點飯,她沒有炒過一道菜,家里全是方便面。
她對張煥枝說,大姐,我羨慕你還有兩畝地,干農(nóng)活的時候可以暫時忘掉一切。可張煥枝沒有告訴她,當自己帶著饅頭去石家莊反映情況,坐公交車的途中就會望見那一片已被整飭為工程現(xiàn)場的玉米地,“每次路過那里,都要勾起心病”。
眼看中午了,在她們兩周年重逢的9月21日,兩位母親決定一起做一頓飯,“三位記者碰巧來了,就跟孩子回來了一樣,咱們一塊給孩子們做頓飯”。她們說,這些年,天天盼著記者來,也不管他們寫不寫有用沒用,只要來了,就說明還有人惦記著。
楊惠賢又說起了這些“孩子們”和她相約,等到兒子回來,如何如何。張煥枝拿過一沓名片說,“孩子們”也是這么說,等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他們還過來,一塊放爆竹。
兩位母親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仿佛這一天就在明天。
這兩位母親,張煥枝、楊惠賢,她們的兒子分別叫聶樹斌和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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