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日本人來說,靖國神社只是一座收容了246萬日本靈魂的普通神社嗎?對于中國人來說,那里只隱藏著中國八年苦痛而羞辱的民族記憶嗎?
李纓很想走近靖國神社,解開這個在他心里糾結了幾十年的結。
2008年,由一個中國人拍攝的紀錄片《靖國神社》在日本公映,引起軒然大波。而它的導演就是旅日22年、曾經(jīng)在中央電視臺做紀錄片導演的李纓。
但《靖國神社》的公映并未讓李纓找到解開這段歷史糾葛的鑰匙,他于近期又出版新書《神魂顛倒日本國》,作為《靖國神社》的“續(xù)集”。
前幾天,當日本新首相野田佳彥表示在任期內(nèi)不參拜靖國神社時,李纓卻未像一些國人那樣,感覺心里稍有放松。9月10日,在與本報記者對話時,他仍時有迷茫。
齊魯晚報:最近,日本新首相野田佳彥表示,在任期內(nèi)不會參拜靖國神社,你注意到了么?
李纓:稍有關注吧,但只是當一般新聞去看。靖國神社不是一個短時間內(nèi)可以解決的問題,也不僅僅是一個首相參拜不參拜那么簡單的問題。靖國神社帶給中日兩國人民的不只是政治問題,更是民族感情問題,這對中日兩國關系的影響很深遠。
齊魯晚報:20多年前,你剛到日本時,看到日本人參拜靖國神社,也是這么淡定嗎?
李纓:1997年,我代理一部由中國人制作的紀錄片《南京大屠殺》。于是我到原附屬于靖國神社的軍人會館去拍攝一個“南京問題六十周年研討會”。研討會上,放映了日軍當年拍攝的紀錄片《南京》,放映到日軍占領南京、舉行升國旗儀式時,會場上竟然響起一片掌聲。
當時我很受刺激,是條件反射式的刺激,當時我就想掄板磚砸過去。那是上世紀90年代,我第一次知道,當年“百人斬”的兩個戰(zhàn)犯也在靖國神社里面……這些都很觸動我。
齊魯晚報: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你萌生了拍《靖國神社》的念頭?
李纓:我想我是受刺激了,于是想表達出來。中國人肯定離不開自己的中國式民族感情,但是作為一個生活在日本的中國人,又看到日本有很多好的地方,這種糾結,你無法擺脫,更無法認同。這是情感跟理性的一種困境,就像日本人無法面對歷史,而我又無法面對現(xiàn)實的日本。
齊魯晚報:你想擺脫這種困境?
李纓:拍《靖國神社》就像人有病,要找藥。在日本受的刺激成了我拍電影的動機,首先是我自己要治病,治自己跟現(xiàn)實日本過不去的病。所以我要了解清楚,明白我的感情到底是在哪里過不去,后來我發(fā)現(xiàn)日本對歷史的很多癥結都出在靖國神社。
“靖國神社是日本感情和認知最糾結的地方”
齊魯晚報:聽說這部《靖國神社》你整整拍了十年,通過這些年的了解,你覺得,靖國神社對日本究竟意味著什么?
李纓:靖國神社是日本天皇的戰(zhàn)爭祭壇,又是表達戰(zhàn)爭與和平、生與死、殖民主義與愛國主義、名譽與羞恥、宗教與政治的一個舞臺,還是許多日本親人靈魂的安息地。日本人知道靖國神社是一個有爭議的地方,但是在個人感情上,他們?nèi)ゼ赖靺荩址蠔|方人的情理。這是日本戰(zhàn)后社會感情和認知最糾結的地方。
齊魯晚報:你對靖國神社是不是也有一種很復雜的感情?我記得你說過,《靖國神社》是你寫給日本的一封情書。
李纓:情書因為愛而產(chǎn)生,愛對方多數(shù)時候是贊美對方,但是如果意識到對方做法不妥的話,你也要說出來,這也是一種愛。說實話,我對日本非常有感情,畢竟我在那里呆了22年,如果我只是一名觀光客,去看看,過后就跟我沒什么關系了,那我也不會產(chǎn)生這種感覺。我和許多旅日華人是要與日本共同生存的,我們生存在同一個地方,在東京,我們需要
一個共通的意識。
齊魯晚報:影片公映之后,你覺得目的實現(xiàn)了么?
李纓:很難,很多人覺得不愉快。就像你跟人說你有病,對方肯定不高興,但是卻激起了人們對這個問題的關注、爭議和思考。這就是我要達到的效果。
齊魯晚報:聽說在靖國神社里,祭奠者能找到每一位死于二戰(zhàn)的日本軍人的名字和照片?
李纓:我的攝影師的舅舅死于硫磺島戰(zhàn)役,他去靖國神社尋找一些他舅舅的記錄,結果所有資料都有,他舅舅是什么時候戰(zhàn)死的,什么軍銜,在什么環(huán)境下死亡的……那里保留了每一個人所有的檔案記錄。它從來都不是虛無的、抽象的。
齊魯晚報:據(jù)說里面還供奉著軍馬的牌位?
李纓:那不是牌位,是塑像,紀念出征的戰(zhàn)馬,連軍犬都會紀念,它們也成了神的一部分,被供奉著。
齊魯晚報:也就是說,在靖國神社,不管是甲級戰(zhàn)犯還是一匹馬,只要參加了對外戰(zhàn)爭,靖國神社對他們的態(tài)度都是一樣的?
李纓:可以這么說。因此,東條英機這些甲級戰(zhàn)犯的牌位放在靖國神社里,在日本人看來并
沒有什么不妥。
齊魯晚報:日本老百姓怎么看待這個地方?
李纓:很復雜,他們知道那里有國際爭議,但是那里又有自己的親人。在靖國神社,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男孩對女孩說:“請照顧好我的父母,如果此生難以再見,那我們就在靖國神社相見吧。”雖然日本人對那場戰(zhàn)爭的立場不同,但這個故事卻讓所有人淚流滿面。
“在日本我為中國辯護,在中國我為日本辯護”
齊魯晚報:除了與我們同樣的糾結,大多數(shù)日本人對中國友善嗎?
李纓:普遍地說,日本人是非常和善,或者說溫和的。他們對中國文化很尊崇。但一百多年來,他們也因為我們的落后而稍有輕視。不過這種輕視也是被禮貌所掩蓋的,不會讓你特別難受。當然,也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是不友好的,甚至我剛到日本時還要和他們打架。
齊魯晚報:那你在日本的生活如何?
李纓:跟在國內(nèi)很不同,日本給了我很大的壓力,生活和工作上的。此外還有一些情感刺激,也有一些擔憂。
齊魯晚報:什么刺激?
李纓:在日本,當他們知道你是中國人時,會談對中國的看法和偏見,這時你會非常不舒服,然后你就開始為自己的國家辯護。但是這種辯護又是底氣不足的,因為很多具體的發(fā)展確實跟人家有一段距離。
然后,我回到國內(nèi),也經(jīng)常被問到在日本的情況,也會有一些朋友對日本反感。我又為日本辯護,因為日本有它先進的東西,但是卻不被國人所了解和認同。我這種狀態(tài)很尷尬。我們這些旅日華人,就是在中國和日本這個夾縫里面生存的人,是一種浪人。
齊魯晚報:也就是說,你在中日兩頭,有時都不討好,都不被理解?
李纓:對,這種感受很強烈,在現(xiàn)實中我遇到過很多次這種事情,結果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理解你,而理解與認同又不同,可以認同我想法的人就更少了。但是作為憤青,我喜歡這樣與祖國拉開一段距離,有了客觀觀察的空間,讓我能更清晰地看到祖國,讓我更清楚地意識到一個中國人應該思考的問題。
齊魯晚報:在日本,是不是常有很強的孤獨感?
李纓:在異鄉(xiāng),一個外國人也許就是一個泡沫,一吹它,瞬間就會消失。我甚至在反思,有時一些日本導演與我爭辯也是一種尊重,因為這至少有了對話空間,而不是被忽視。
齊魯晚報:你說過苦難也可以變成一種營養(yǎng),讓一個民族堅強起來,在這方面你對中日兩國有過比較嗎?
李纓:堅強的方式不一樣吧,中國經(jīng)歷的民族苦難要比日本多得多,我們堅強是為了活下去,可以忍受屈辱、委曲求全、明哲保身,或者迅速遺忘歷史。生命能夠延續(xù)就是堅強,哪怕茍且偷生。而日本的堅強方式也是忍耐,但這種忍耐不是遺忘,而是理性和趕超。
齊魯晚報:你覺得這種對待苦難的區(qū)別能夠說明什么?
李纓:我覺得能否理性地看待災難是一個民族是否強大的標志。在靖國神社問題上,雖然受到很多阻力,但是日本主流社會仍然試圖維護《靖國神社》這部電影能夠公映,而爭論則是另外一回事。他們要維護一種多元的價值觀,一種生存空間。這一點,他們要比我們理性。
“輕視日本,就是輕視我們自己”
齊魯晚報:繼《靖國神社》之后,最近你又寫了《神魂顛倒日本國》這本書,作為《靖國神社》的“續(xù)集”。
李纓:對,這是《靖國神社》的延續(xù)。雖然電影已經(jīng)公映了好幾年,但是困擾我們感情的糾葛依然存在。我希望總結一些東西,告訴我們自己,尤其是中國的憤青們。
齊魯晚報:你是說,這是一本寫給中國憤青的書?
李纓:是的。我剛到日本時也是憤青,但我發(fā)現(xiàn)拿一塊板磚亂砸不能解決問題。我發(fā)現(xiàn),對于日本,我想告訴我們中國的憤青,我們對日本還太不了解。
齊魯晚報:具體說呢?
李纓:我們對這個鄰居的認識特別的感性,表面化。而且我們整體的民族情緒都有一種憤青的心態(tài),從這個層面說,我是寫給有憤青心態(tài)的所有中國人。我覺得這是普遍的,包括很多知識分子。大家對日本的態(tài)度是不冷靜的,帶有情緒化。我覺得,我們不該僅僅記住仇恨,而是要分析仇恨背后的東西,這樣才能真正理性地看待中日關系。
齊魯晚報:那你覺得我們應該用什么心態(tài)看待日本?
李纓:簡單認為日本只是一個有狼性的民族,而不是了解它研究它,或者不屑把日本當做對手,這都會讓我們與日本無法相處。相反,日本想要和中國相處,他們會對中國做徹底地研究、吸收、判斷,找到各種各樣與中國相處的方式,比如戰(zhàn)爭、經(jīng)濟往來、文化交往等等。而我們時常輕視他們,其實是我們在輕視自己。
齊魯晚報:為什么說,輕視日本,就是輕視我們自己?
李纓:不知道你注意過沒有,我們現(xiàn)在失去的很多東西,在日本都能夠找到。比如他們的經(jīng)濟、公司的運作模式,社會模式、美學體系都與儒家有很大關系。因此我要說,我們要反過來研究日本的時候,也就是重新研究自己。
齊魯晚報:比如說……
李纓:日本一位老編劇長田紀生曾對我說:柔道的精髓,不在于輸贏,而在于較量而不失禮。日本人就是將禮當做連接社會共同體的一種紐帶,而個人的情感、悲哀隱藏在禮的后面。你看日本地震、核輻射時,日本并沒有出現(xiàn)游行、騷亂、動蕩。而“禮”的價值觀恰恰是中國提出來的。日本是吸收了中國的價值觀,而我們中國如今對于禮的表達已經(jīng)很少了。
齊魯晚報:你希望通過自己的表述,告訴憤青們什么?
李纓:我希望告訴中國的憤青,日本可以是我們的鏡子,看到我們自身發(fā)展的不足。日本在學習我們,而且發(fā)展強大了,但是我們卻沒有認識到自己最可貴的東西。
另外,我認為處理中日關系,不應該用憤青的方式處理。借用柔道精神看待日本,國與國,人與人發(fā)展就是懂不懂得樹立對手,并且與他相處。日本就是中國非常好的一個對手,我們要尋找一個與對手相處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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