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所謂“尋找”,有三重含義:(1)尋找真實的孫中山;(2)尋找自己的研究方法和風格;(3)尋找對孫中山新的理解。孫中山在1913年中華革命黨成立之后,已被樹立為至高無上的偶像。但他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抽象的政治符號。
本文摘自《北京日報》2011年8月22日第20版 作者:章開沅 原題:不能把孫中山當成抽象的政治符號
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之初,我已經(jīng)開始思考“中國史學尋找自己”的問題。1993年6月,我在日本京都大學演講時,又提出孫中山研究也有“尋找自己”的問題。所謂“尋找”,有三重含義:(1)尋找真實的孫中山;(2)尋找自己的研究方法和風格;(3)尋找對孫中山新的理解。孫中山在1913年中華革命黨成立之后,已被樹立為至高無上的偶像。但他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抽象的政治符號。因此,必須用適合研究人的方法來進行探討,不能滿足于以既往慣用的簡單公式來推演。
現(xiàn)今已進入“讀圖時代”,孫中山的許多老照片應(yīng)該可以幫助我們把孫中山還原成“活生生的人”。但是很遺憾,不僅是攝影師、新聞發(fā)布編輯,甚至連他本人都太政治化了。我很尊重孫中山,但看了大量照片都是過于嚴肅,充滿憂國憂民的焦慮,似乎總是承受著無窮無盡的使命感與責任感。我覺得這些照片好像缺少一點什么,但又苦于講不清楚。直到今年年初,在香港孫中山紀念館看到一張家藏照片——作為父親的孫先生兩臂伸開,擁抱著兩個花季女孩,嘴唇微張,笑容滿面,而且笑得那么甜蜜,仿佛已經(jīng)忘記一切,全部生命都在這一剎那沉浸在父女溫馨的幸福感之中。此后,我終于找到自己一直都在尋找的東西,那就是潛藏在偉人心靈深處的真實人性。
我認為,孫中山并非十全十美。孫中山在辛亥革命期間,有重要貢獻,也有不少錯誤,甚至有過嚴重過失。比較明顯的是他始終堅持海外少數(shù)志士潛入沿海城鎮(zhèn)舉義,這種“輸入式”的僵化模式,終于在1911年春黃花崗起義中宣告失敗,起義軍全軍覆沒,精英傷亡殆盡,此乃極大戰(zhàn)略錯誤。再則,武昌起義前,同盟會已呈分裂態(tài)勢,孫中山自控南洋支部,光復(fù)會重新獨樹一幟,長江中下游革命骨干另立中部同盟會,原有同盟會總部形同虛設(shè),凡此種種,孫中山不是沒有自己的過失,作為領(lǐng)袖人物,至少是處理失當。民國肇建以后直至護法戰(zhàn)爭,孫中山也不是沒有這樣或那樣的錯誤。但如果因此就斷言孫中山“一無是處”,我卻期期以為不可。我們總是說,辛亥革命是舊民主主義革命,其失敗實為必然。但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畢竟是在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應(yīng)該說前者就是后者的繼續(xù)。顯而易見,“五四”時期宣稱的“民主”與“科學”兩大課題,辛亥革命時期不僅早已提出,而且還進行過熱烈廣泛的討論,實際上已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提供必要鋪墊,也為新一輪偉大思想解放潮流開啟了閘門。評價偉大歷史人物,主要應(yīng)客觀考察他比前人多做了哪些工作,對社會進步有多少推動;而不是專門挑剔他比后人少做了哪些工作,比現(xiàn)今有哪些不足。我歷來提倡:治史必須“設(shè)身處地”,然后才談得上“知人論世”。
甚至展望未來百年,面臨國際國內(nèi)諸多新的嚴峻問題,我們也還可以從孫中山與辛亥革命遺產(chǎn)中取得借鑒并汲取智慧。譬如,應(yīng)對全球化的洶涌浪潮,孫中山早就未雨綢繆。他在晚年極其關(guān)心未來世局的變化,如“王道”、“霸道”的抉擇,“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的關(guān)聯(lián),孫中山從來都是“知行合一”,他以“恢復(fù)中華”作為自己革命生涯的發(fā)端,但是從來沒有把民族主義的范圍局限于中華,更沒有以此作為最后的目標。他認為,民族主義是世界主義的基礎(chǔ),因為被壓迫民族只有首先恢復(fù)民族的自由平等,然后“才配得上講世界主義”,也就是把自己的民族解放擴大為實現(xiàn)整個人類解放的世界主義。我在世界各地鑒賞他遺留的題詞時發(fā)現(xiàn),好多都是“博愛”、“天下為公”、“世界大同”。孫中山既是中國人民偉大的政治領(lǐng)袖,也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公民。其高風亮節(jié),博大胸懷,堪為后世楷模。
關(guān)于對孫中山的評價,不僅他在世時已有許多不同評價,即使在身后也褒貶不一。從來都不大喜歡孫中山的張謇,倒是說了幾句可以為多數(shù)人接受的公道話。1925年,他在南通追悼孫中山大會上說:“若孫中山者,我總認為在歷史上確有紀念之價值。其個人不貪財聚蓄,不自諱短處,亦確可以矜式人民。今中山死矣,其功其過,我國人以地方感受觀念之別,大抵絕不能同。然能舉非常大事人,茍非圣賢而賢哲為之左右,必有功過互見之處。鄙人愿我國人以公平之心理、遠大之眼光對孫中山,勿愛其長而護其短,勿恨其過而沒其功,為天下惜人才,為萬世存正論!”
正如永遠也編不全《孫中山全集》一樣,恐怕僅就如何評價問題,也永遠說不完孫中山。歷史本來就是如此復(fù)雜,史學因此才呈現(xiàn)綿長。張謇不是歷史學家,但其“知人論世”并不遜于歷史學家。謹將這位企業(yè)家的建言,奉獻給現(xiàn)今正在紀念辛亥百年的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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